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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那把鐵鍬落下的時候,雖然情況像是熾熱、不只灼燒了眉毛的烈火,但我的心卻像是跌入水沙連潭底,無法克制著顫抖。

裹腰的青巾冉冉垂著,在這些日子的逃亡中,早已習慣不束緊,只為了隨時能甩出以制敵;緊握的手槍早已上膛,發白的指頭也扣在扳機上,隨時都能將致命的子彈送入敵人的胸膛。

但眼前這人──舉著鐵鍬,露出我無法理解的表情的男人……原來是敵人嗎?

 

「添丁啊。」

正當我依循著老人的教導,紮著馬步使勁揮拳時,老人卻用那低沉的嗓音打斷了我的專心。

「阿福伯,怎麼了嗎?」

我沒有停止練習,逕自練著拳,頭也沒回地回應。

「……你跟著我練武,是為了什麼?」

阿福伯坐在廟前的涼椅上,沉默了一陣子。我發覺阿福伯和往日不太一樣,便收起架勢,回身看著他。

「不為什麼。我幾年前沒了爹,娘又挑了別人來當我爹,後來讓我給姑母養,我除了放牛,就是成天廝混,不能上學,只能練點武了。」

這問題我其實思索了不少次。十五歲的我沒錢沒勢,不學點武防身,跟同玩的那些人打鬧吃點虧是無所謂,但要遇到這幾年新來的那些道理在棍子上的大人們,要是被多「照顧」個幾下就歸天可就丟臉。

「……防防身、強健體魄囉。」我聳肩下了結語。

阿福伯瞇著眼看我,本來就滿是皺紋的臉上瞬間又多了幾道深壑。然後招手讓我到他身邊,他坐在涼椅彎身寫了個字。

……話說我又看不懂。其實我的名字我自己也只知道最後一個字怎麼寫。

「這個『武』字,拆開來解釋便是止干戈。我們習武,就是為了要能停住別人手中的刀刃。你想想,為什麼我們要停住別人手中的刀刃?」

「為了拯救台灣?」少年的幻想,呵。

「錯了,是為了拯救自己。」

阿福伯把手放在我頭上。

「啊?」

「學了武功,你還是兩隻手兩隻腳,就算同時打出去,也不過打四個人,是救不了這島的。」

「那我為了救自己就學的那麼辛苦?」那那些不習武的人不就死定了?

「對,你只能救自己,但是這個自己,是你所在乎、並且想保護的一切。」

「……」有點深奧。

「總有一天會懂的,總有一天會懂的。」阿福伯突然大笑起來,使勁揉著我的頭。

我只好無奈的回去練功。

但那個沙地上蒼勁有餘的「武」字仍深埋在我心裡。

 

月光灑落,鋪滿了整條街道,鋪過華簷,也灑過殘瓦。

從思緒中醒轉,我從屋簷上躍下,輕鬆的在地上穩住身形,幾個滑步,跟月光玩起捉迷藏。從騎樓閃進巷弄,從泥地躡入青磚。

一張報紙隨著夜裡的風飄盪,我輕輕踮住,勉強認得的幾個字樣,便讓我嘴角不自覺揚起弧度。

帝國派來的大人們家失竊啦。

說到底,也是因為他們這幾年威風過頭,從帝國來到這兒,個個都認自己是山大王,守備實在鬆懈過頭,居然連個去派出所裡派報紙的都能瞞過他們,肆意的進入派出所裡頭搜刮。

不消說,那派報紙的小廝自然是我。抬起腳尖,讓報紙再乘著愉悅而走。

那是好些日子前的舊報紙了。

曾經我也想過,我學了武功卻是拿它來成為雞鳴狗盜之輩,那對「武」之一字極其執著、異常正氣凜然卻也異常有些落寞的阿福伯如果看到,究竟會怎麼想?

是會憤怒到即使我沒拜過師也要我馬上磕頭再把我逐出師門……還是會一聲不吭的賞我一巴掌?

其實這個問題,也早就已經失去思索的意義了。

因為沒有答案,就用不著去追尋。

沿著月光的陰影,我從鎮上的陰暗角走到有著燈火的地方,望著眼前的樓房。掂了掂行囊,然後愜意的走進暗巷。

 

「叩叩。」一名青衫家僕恭敬的端著茶進入房間,將不斐的杯具工整的擺放在桌上。「李員外,您的燕窩。」

「嗯。」坐在檀木椅上閉目養神的中年男子微不可查的點頭。

「員外,外頭有位大人來訪。」

「大人?」中年男子眼皮跳了下。

「是,據說是有事來與您商談的。」

「嗯,怪了,應該還不到時節……」中年男子略略思索了下:「先將他請進來。」

「是。」家僕恭敬的退了出去。

過不多時,青衫家僕低著頭,領著一位身材略微瘦小的警察進了房,李員外登時起身相迎。卻不料警察大人先不卑不亢的鞠躬,嚇的員外連忙又是拱手又是彎身。等到兩人都半推半請的各自就了座,警察大人這才開口:

「敝姓野原。」身材矮小的警察大人帶著詭異的腔調說著台語:「我是新派至此地的警察,聽前輩們的指導先來這裡向保正打聲招呼。」

員外一臉訝然。雖然警察大人會說台語並不是少見,但是與懂得國語的保正對話,還願意使用台語的大人就在少數了。難道是派出所的大人沒有告訴他們?

「大人不必如此多禮,小人國語能解,大人不必特意用台語與小人交談。」

警察大人臉上頓時換了幾種色彩,過了好一陣子,才用著那怪異的腔調繼續說台語:「說台語就行了。」

「但是……」李員外仍用日語,想讓警察大人留個好印象。

「說台語!」野原大人佯怒道。

「是!」李員外嚇出一身冷汗。果然還是日本大人,前一秒鐘還很有禮貌、,下一秒卻莫名其妙的翻臉了,同一個牛脾氣。

李員外訥訥的用台語說:「那請問大人今天到小人這裡……」

「自然有些事情,否則我也不會在這時間特意過來。」身材略微瘦小的警察大人哼了一聲,似笑非笑。「畢竟有些事大白天的員外也不好處理吧?」

李員外心頭一跳,卻佯裝鎮定。

但警察大人沒有多加解釋,隨意和李員外東南西北的扯了不少。

警察大人輕啜了口茶,早已恢復了那種略略謙卑的態度,欣賞似的打量著這廳堂。「員外是幾年前蓋的新房子吧?」

李員外鬆了口氣:「是啊,李某近年經商有成,攥了點錢,前幾年好不容易有餘裕能買這塊地,蓋棟新房子。」

「如此漂亮別緻,想必花了不少錢吧?」

員外笑了笑:「還好。」

警察大人黝黑的臉上卻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:「是啊,還好呢,花不到老本吧?」

李員外看著警察大人,有些疑惑為何氣氛又變了。

「李員外……幾年前你還是個四處奔波求溫飽小商、跟『員外』二字連個撇都沒有,後來托前輩們的福做了保正,沒兩年就有餘裕可以買地蓋如此豪華的三合院,『生意』作的可真不小呢。」

李員外不發一語,身上的華服背後卻是濕漉一片。最後好不容易張嘴說出聲。

「但、但是大人,我不是都有定期『供奉』嗎?」

警察大人聽了卻也沒開口,就這樣怪笑的看著員外。

李員外似乎有些懂這位野原大人的意思了,於是叫來青杉家僕,在耳邊吩咐讓他去平常收錢的地方……

過不多時,野原大人走出李府,手上還抓著一個看來挺沉的袋子。

黝黑的臉上,盡是冷笑。

 

李員外坐在檀木椅上,閉目思索著。

自己做了保正,在這種連坐制度下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很多人一但出了什麼事,即便他沒開口也會自己拿著錢來塞。一開始他也是不願領受的老實人,但次數多了,日子久了,恰逢有次做生意的資金正好有點緊,他便接過那袋錢。從此以後,他便再也無法離開這坎井。

後來警察大人發覺了,李員外一度以為會被大人的棍子打得死去活來,卻沒想到這些警察大人卻是取走了那些錢,然後要他以後按比例上繳。

於是他開始變本加厲,但警察大人那邊完全不理睬,他們只是越收越多甚至還視事情大小收費。

還以為那些警察也僅此就滿足了,卻沒想到今天突然冒出這事來,看來他們的胃口也逐漸大了。

他開口喚了聲家僕,卻過了許久也無人回應。

李員外終於感到一絲怪異,想起剛剛最後一次看到青衫家僕,是他拿著錢回來的時候。

始終低著頭,比平常恭敬多了。

仔細想想……那身形……真的是為自己工作了四五年的青衫家僕?

李員外想到這,連忙跑出廳堂,卻看到熟稔的青衫破爛得躺在陰暗處,被捆著手腳昏迷著。

那剛剛去取錢的是誰?

 

「添丁啊!這招妙啊!居然能騙出李員外錢庫的位置,虧你想的到。」

聞言,我的嘴角也是不自覺的揚起:「當然,這李保正平日是個老實人,背地裡卻素行不良,老貪錢。不想個辦法整治整治哪行?」說著,我順手把一袋袋錢拋進破舊的矮牆中。

是,我們是賊,但我們都知道我們賊的其實是這些人家的東西。總得還點給人家對得起自己良心便是。什麼俠義只是那些沒想通的人亂冠的稱號。

「添丁,你說他們多久會發覺?我們這樣悠哉遊哉好嗎?」

幾個同夥分贓到一半,阿義突兀的停下手。

「嗯……差不多了。噓。」我仔細的聽著遠方的動靜,外頭的天際逐漸發亮,街道不再那麼死氣沉沉。快天亮了……

「警察大概會全數出動,也差不多要搜到這來了,該走了。」說著,我拿走自己的那個麻袋,跳上矮牆。阿義也跟著跳上來。我甚至可以聽到警察的奔跑聲。

「這票大的幹完了,也差不多該收山了。添丁啊,記得我們說過的田庄嗎?」阿益堅毅的臉龐透露著無奈,卻還有對未來滿滿的希望。

「啊,那個不大,但什麼都有的地方吧?」那是一個美麗豐饒的地方,以前在夢裡,現在,我們可以去找尋它了。

我把袋子裡的錢拿出一部分,不待推卻就塞進阿義的袋子。

「兄弟,你帶著妻子,要多擔待些,我就一個,用不了那麼多,你就拿著好好幫我找那個田庄吧。」

阿義笑了,這個晚上以來第一次。

 

腳步已經有點虛浮了,冬天的山裡,可沒什麼好果子吃。

第幾個十天了?這座山也已經跑過無數遍。已經餓的乏味,嘴唇連動都不想動。其實也沒有動的必要。

警察搜得嚴,這次的事真的惱火了那些大人,我跑過這座山幾次,恐怕就有一隊隊警察搜過這座山幾次。但在台灣的山裡,這些遠洋人恐怕一輩子都別想抓到我,只是再不下山尋求阿義的接濟,我恐怕就得給台灣的嚴冬餓死。

與妻小住山腳下的阿義沒被抓,倒是我「廖添丁」早就以惡霸匪盜聞名,這事一揭,立馬就扣到我頭上。

我擠出最後一些幹勁,潛進阿義家裡,看著呆坐在家的阿義,我大方地走了進去。

「孩子呢?」

「添丁……」阿義瞠著眼,張著嘴看我。

平時熱鬧的家今天顯得空洞,沒有孩子的喧鬧,沒有阿義那溫婉妻子的茶水……沒有阿義憨厚的笑容。種種跡象讓我察覺暗地裡很多的呼吸聲。

「幹,你把我賣了!?」

我轉身拔腿就跑,我甚至發現幾十對暗處裡的眼睛,隨著我奔出門外。接著槍響不絕於耳。

我奔進熟稔的山林。

『阿義一定被查到了,他們抓走女人孩子,然後威脅阿義引我出來,他們則埋伏在阿義家。』

『如果我早些讓阿義看到,他一定會暗示我,要我快跑的吧?』

為什麼我要在心中為他辯駁?或許在這幾乎生命最關鍵的一刻,我還不想失去這唯一的朋友。

和我一同,被現實所迫,憨厚老實的友人。

不知道哪來的力氣跑了好久,好不容易甩開了槍聲,我闌珊的走到藏身的山洞。第一次有看到家的感覺,真的好累,顫抖的腳宣告我隨時就要倒下的事實,讓我睡吧,睡醒了再來面對這難堪。
但是站在山洞門口,撲面而來的絕望,卻是我的友人……

的鐵鍬。

「阿義……」

當那把鐵鍬落下的時候,雖然情況像是熾熱、不只灼燒了眉毛的烈火,但我的心卻像是跌入水沙連潭底,無法克制著顫抖。

裹腰的青巾冉冉垂著,在這些日子的逃亡中,早已習慣不束緊,只為了隨時能甩出以制敵;緊握的手槍早已上膛,發白的指頭也扣在扳機上,隨時都能將致命的子彈送入敵人的胸膛。

眼前這人──舉著鐵鍬,露出我無法理解的表情的男人……原來是敵人嗎?

習了這麼久的武,我至少有幾十種方法應對這毫無技巧的攻擊。也能讓兩人無傷,輕易的就止了這「干戈」。

但是,阿福伯的聲音此時卻在彷彿耳邊響起。

『習武,是為了救你自己。』

阿福伯,是的,我能救我自己,但是為什麼我覺得如此空虛?

『這個自己,是你所在乎、並且想保護的一切。』

我想保護的一切……此時原先遙不可及的話語卻像是擺在我眼前那樣的明瞭。

……阿義糾結成一團的表情,或許我多少也能理解一些了吧?那些孩子是那麼可愛、他的妻子是如此溫柔;阿義看著他們的表情,又是怎樣的幸福?

那個我常去做客,與他們一道歡笑……美好的家庭。

孤家寡人如我想保護的,也只是僅僅如此的幸福。

所以,雖然不知道我會不會後悔,但是,如果要救「我自己」,最好的方式,恐怕已經不是打落那柄鐵鍬了。

『兄弟,你帶著妻子,要多擔待些,我就一個,用不了那麼多,你就拿著好好幫我找那個田庄吧。』

在我頭殼碎裂之前,青巾並沒有甩動、扳機也沉默,只剩我的嘴唇,還在呢喃著。

『記得喔……我們的田庄。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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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吳陳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